在天平山上

文/周实

      啊，有雾！我的头刚探出帐篷，一团湿漉漉的空气便无声地迎面扑来，仿佛在一个地窖里撞上了巨大的蜘蛛网。雾真大，简直就是粉状的雨，完全就是黏稠的水，稠得连鱼都可以泼剌泼剌地畅游其间。我在梦里期待黎明，不料黎明却彻底泡在了弥天大雾里。一根树枝轻轻摇动，几片叶子微微颤抖，好像正在试探什么。突然，啪的一声响，是枯枝被踩断了，而后便是一片寂静，似乎有谁在倾听。有谁呢？没有谁。只有我。在这湘西的天平山上，在这原始次生林中。

       踏着雾水润湿的山路，我一步步往上走。林子里面，树木之间，散发着泥土呼吸的潮气，遍地都是隔年的落叶，就像来不及打扫的房间。不过，我倒觉得亲切，想起儿时清早起床，勾着脑袋大声叫着，奔进爸爸妈妈的屋里，扑到他们的被窝上面。爸爸妈妈刚刚起床，还没来得及叠被子呢！被子上面好暖和，柔软的皱折里满是芬芳。一阵馨香飘了过来。馨香随着浓雾浮动，一起一伏，把我围住。不知道是什么花。也看不见它开在林子里的哪棵树下。或许是开在哪棵树上？我不由得停住脚步，闭上眼睛细嗅着。

       雾，慢慢地在眼前散开。太阳终于升起来了，它不时地在雾气里露出它的脸和身子，就像人在浴室之中偶尔闪过赤裸的身影。山下现出一片蛋青。森林却仍黑魆魆的，似把涂了墨的尖刀，把一片片闪亮的天空与崎岖的山路分开。空中飘过几朵红云，飘得天空也似在飘。云下掠过一群飞鸟，紧接着又一群飞鸟，真不知是云变成了鸟，还是鸟又变成了云。晨光在树叶之间跳动。没有风。这是晨光在摇晃树叶，于是树叶跟着摆动。树干却直直地向上升去，托起树冠，翘望天空，好像在表示着对大地的憧憬。憧憬什么呢？想着，低下头，心却一下跳到了口里。

      好险，我已走上了一个悬崖，脚下便是从深谷里伸上来的碧绿树梢。起伏的森林在这里犹如一个顽皮的孩子，绊了一跤，坠落下去，竟然丝毫未受损伤，而且继续向前奔去，惊起漫山遍岭的鸟唱。每一声都饱含深情，唱得草木都抖掉露珠，仿佛一下被搔着了痒处，笑得咯咯地颤动起来。鸟儿是由于幸福而唱，还是为了幸福而唱？恐怕永远难以把握。可以把握的只有一点，那就是天平山的风水润柔了小鸟们的歌喉。我的心又放落下来。我也仿佛觉得自己自从来到这个世上头一次听到了悦耳的歌声。头上的天空至此已经高悬到了一个极处。透过天地之间的大气，一片蔚蓝的晴朗天色正从北方延伸过来。整个空间，如此清明，似乎为我这凡夫俗子打开了洞穿一生的眼界。

      我低头寻找小路下去，谷底和崖上定不一样。崖间一道小小的缝隙像极了深邃曲折的走廊。太阳完全照不到这里。蔚蓝的天空也一下被龇牙咧嘴的岩石遮住。先前那些散去的晨雾，原来全都躲到了这里，浓浓地漫遍了整个缝道。我又浸在了雾水里。

      我在雾水里摸索着，小心地钻出这崖缝，回头一看，又惊住了：在那陡峭的石壁上部，突兀地伸展着一棵大树，它的绿叶经阳光穿射，背面透出晶莹的绿光，就像一团硕大的翡翠，不，它更像是一只山鹰，一只从天而降的山鹰。它的羽毛被树叶染绿，它的利爪就是那些紧抠着峭壁的裸露的树根。那是棵亮叶水青冈。刚才，我站在悬崖上面，离它那么近，竟然没有发现它。

      阳光又跟在了我的后面，从这棵树照到那棵树。树脚隐藏在青草丛中，树身爬满了发黑的青藤。即使在深深的山谷里，每一束阳光也不会浪费。每一缕细细小小的光线，每一点零零散散的光芒，都被青草吸收了去，化作紫红，化作绛黄，化作玉白，化作天蓝，密密麻麻地挂在枝梢，好似五光十色的宝石。这宝石便是龙虾花，一种喜欢上树的花。一只带花的金黄蝴蝶，柔软的翅膀一张一合，穿越闪闪烁烁的光柱，忽左忽右地飞了过去，与龙虾花丛融为一体。我觉得自己通体上下也被光柱穿透了，似有一种迷幻的精灵滋滋滋地涌进胸膛，化作一双透明的羽翼，从肩胛下悄然伸出，助我飞向那一个个迷宫般的枝枝丫丫。在阳光和无数树叶所组合的万花筒中，我也变成了一只“龙虾”，穿行在森林的碧水里。

       山谷里确有一条溪水，水色蓝得奇妙绝伦。溪底的细沙银光点点，捞起来又是黄澄澄的。溪水不深，但很湍急，碰到石块就兴奋地隆起，聚成白花花的泡沫。见到溪水，我不想走了。风儿也打了一个呵欠。我是在夕阳的光照中懒洋洋睁开眼皮的。我梦见了一些往事，一些令人愉快的事。我的心中充满喜悦。夕阳自然朝西落下，它的习惯性太强了。溪面，这时已变得血红，如同团团火焰织成。然而，它还在不断起伏，似乎永远在重新编织。

       树影越拉越长了，天在渐渐暗下来。周围的一切好似一块神奇的酵母在不停发酵，不断变形，不断胀大。溪边那丛矮矮的灌木，白天曾那么微不足道，现在却竖成了一垛大墙，咄咄逼人地移了过来。我听见水珠顺着枝丫扑簌簌地滚落在地。可是，天上并没下雨，而且还有一轮明月，而且还是繁星满天。人说月亮星不明。这里可不是这样的。这里，你举头望明月，同时还会一声感叹：天上有多少星星啊！尽管随着你的感叹，天上就滑落一颗流星。尽管随着你的感叹，天上又一颗流星滑落。天空依旧是这天空，苍穹也与先前一样。

       坐在溪边，看着这些，我的心底涌起波澜。心灵的激动使我的感觉变得异常敏锐。周围的一切在我的眼里比过去都清晰百倍，具有了独一无二的特征，就连空气也包括在内。我真愿以后天天如此：早早醒来，观天看云，吸足地气，体察万物，依照心灵的启示去思索，以日出和飞鸟来检验自己。